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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下

Scene 3  ​

车珠英酒醒之后没有以往宿醉后的头痛,但有关昨夜的记忆却完全断片了,她猜测自己一定是失态了。她反复向金赫拉撒娇请她说出实情,但金赫拉只是看着她讪笑并叮嘱说“珠英以后别再喝这么多了”,对她的所作所为闭口不谈。害得车珠英琢磨了足足三天,她到底都做了什么导致社会性死亡的举动啊?

有了第一次的愉快聚餐体验,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它无疑快速拉近了车珠英和金赫拉的心理距离。车珠英天生内向、缺乏安全感,自年少起就培植了一系列应对陌生环境的措施,然而在《黑暗荣耀》剧组,她从冷脸沉默蜕变成欢声笑语的状态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可要是以前,她甚至拍完一部戏都不会跟绝大多数人建立任何工作之外的联系。

安全感往往来源于心中最依赖的人。只要在片场待上一天你就能发现,车珠英吃饭时、化妆时、休憩时,即便不能时时刻刻和金赫拉坐在一起,也养成了寻找她身影、观察她行为的习惯。人类的目光是最原始、最浑然天成的摄影机,只不过记录载体不是胶片和机器,而是记忆。

记忆有其自身的遗忘规律。可车珠英属于那种边观察边在脑中自言自语做判断的人,因此记忆在她不断的重复中变得深刻,形成了独特的心灵烙印。

“她半眯着眼的样子和我很像,略向下垂的眼角也和我很像。”

“她刚才突然说,要送我一只流氓兔玩偶。为什么?”

“心烦意乱的时候习惯用铅笔在本子上涂鸦,不知道有没有画过我?”

“心情特别好的话会用英文和我说话,说到一半答不上来也不会尴尬。”

而金赫拉观察车珠英的癖好也保留了下来,因此,她们同时在现场的话,就会经常发生当我抬头看你,你恰好也在看我的情况。那个心照不宣的瞬间,两人先是微笑,然后车珠英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一步挪开视线,但她心里其实觉得,不管是被衣服紧箍的身体还是被压力紧迫的神经,都自在多了。

至于车珠英的失眠,金赫拉有次聊天时提起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后来又送了她一对耳塞和一个眼罩。不过,工具对中重度失眠的改善实在有限,她惋惜地把它们送给了在床头安枕的小猪玩偶。后来,车珠英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她把手机里的冥想音乐替换成了金赫拉唱过的音乐剧选段。当车珠英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那熟悉的声线在房间里环绕着,在耳畔低吟浅唱着,总让她有一种被金赫拉哄着入眠的错觉。即便仍旧无法快速入睡,这个过程也不再惹她烦躁。

提到这里不得不说,车珠英颇为后悔她前几年没有去「大学路」观摩过那些知名的音乐剧。也许,她会早些认识金赫拉,认识那个更青涩、更腼腆的金赫拉。她知道,在小剧场里摸爬滚打的这些年,金赫拉的性格早就被迫打磨得越来越外向,越来越老练。但她自信她比谁都清楚,那绝不是她最自在的状态。不管社交时的谈吐多么得体自如,她们这类人最需要的始终是安静和空间。可以闷在家里三天不出门,可以去异国旅行散心漫步,也可以和能共享沉默的人作伴去爬一座山。

日子一天天过,李莎拉的发色也从深棕漂染成了浅金,这预示着金赫拉杀青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在为探监戏份挑选服装时,车珠英一眼就相中了那件短款豹纹外套,因为它不仅符合崔惠廷日益张狂的态度,还很性感。

与剧中不同的人物对戏,崔惠廷的衣服有着明显不同的功能:当她面对全在俊时,大部分时候都穿着半遮半掩,进可攻退可守的长款衬衫;当她面对朴妍珍时,则以雍容华丽能反映财富价值的套装为主;但当她面对李莎拉时,不论是紧身的白色纱质长裙,动物纹路点缀的低胸连衣裙,还是款式形似内衣、包裹胸部曲线的丝绸裙,它们都体现了同一件事——要在李莎拉面前毫不遮掩地呈现出崔惠廷诱人的身体。

所以,崔惠廷一以贯之地选了黑色蕾丝勾边的抹胸裙作为内搭,招摇过市地出现在李莎拉的牢房前。这场戏对剧中的她们来说,太过简单。但凑巧赶上技术工种出故障,候场时间越拉越长,对金赫拉而言,坐在因炎热而脱掉豹纹外套的车珠英旁边,就变成了一种煎熬。

车珠英要说自己全然没注意到金赫拉焦灼的视线,那就是在骗人。但她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如果她再把外套穿上,会不会显得有些尴尬和刻意?何况,她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感受:她的殷切关注并没有冒犯到她,反而取悦了她。

她喜欢这个凉棚角落里的狭小天地,时间和空间的秩序仿佛全部失效,将所有其他人和事统统排除在外,只剩下她们俩,宁静而安心。在她百感交集的时分,金赫拉小声说了一句:“要不,我们简单对一下戏?”

车珠英像突然从梦中被人叫醒了似的,傻乎乎地点头。“哦,好啊。”

金赫拉清了清嗓子,顷刻间就进入了角色。

李莎拉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背后隐藏了些莫名的得意。“你有橡皮筋吗?”

崔惠廷早料到了似的,笑着从手腕处褪下发圈递给她。

“我觉得啊,看你一头金发被关在里面,感觉像是在看美剧,你跟这个牢房是绝配。”

李莎拉皱着眉头瞪她,“你很开心,是吧?其他人呢?”

崔惠廷不动声色地向她靠近了一寸。“他们当然不会来啊,尤其是妍珍。”

李莎拉抓狂地挠了挠刺痒的头皮。“妍珍怎么了?”

崔惠廷又向她靠近了一寸。在言语不断推拉的过程中,她们越挨越近,几乎只剩两三拳左右的距离了。“你不知道吗?哦,对,你没看见新闻,她......”

“等一下。”

“怎么了?”

“太热了,憋得喘不过来气。”金赫拉深呼吸了一大口,默默向后退了退。

这时车珠英才注意到,金赫拉竟然难得一见的脸红了。这么说,她成功地让她害羞了?她们又一次目光相接,车珠英的笑意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而金赫拉不得不挪开视线,煞有介事地转移话题。

“还不到六月就这么热......后两天没有戏,我们几个去山里乘凉吧?”

车珠英没表态,只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往前凑了凑,两人刚拉开的距离一下又缩短了。她附在金赫拉耳边低语:“姐姐,虽然我也很热,但是可以为了你,把外套穿上。”

金赫拉的表情明显僵住了,片刻后,她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气势汹汹地起身走了,留下车珠英独自坐在软椅上,狂笑不止。

一起爬山的约定如期实现了。本来是三人成行,但临到出发的钟点,林智妍在群组聊天里哭喊着说她不能从床上爬起来,于是放了她们俩的鸽子。

五月末的天气,早早显露了炎夏的端倪,热力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丝空气里,幸而山里的气温要比市区低上五、六度。工作日的山间小径上,除了闲散的登山主力军大叔大妈以外,几乎没什么人。车珠英举着防晒伞走在前面,金赫拉戴着防晒帽跟在后面。这座山不高,即便是以最慢的步速上山,最多也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抵达山顶。

车珠英时不时地回头看金赫拉,越看越觉得她走路时的姿态像一只企鹅,摇摇晃晃的,很放松。“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什么?”车珠英没回答,心里的小猪却随着金赫拉的节奏一起摇摆。还有比刚许下的愿望转天就能成真更快乐的事吗?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知晓这种快乐源自于默契吧。

金赫拉大踏步地走到她旁边。“车DJ,放首音乐听听吧。”

车珠英点开手机音乐应用时才想起,它仍停留在昨夜播放过的歌曲界面,屏幕上赫然映出几个工整的韩文——演唱者金赫拉。车珠英“啊”地支吾了两声,连着戳了几下屏幕划到搜索栏,随便播了一首歌。她自知逃不过金赫拉探究的眼神,鼓起脸颊嘟囔着:

“就是觉得挺好听的......我只有睡觉前才会听,不是一整天都在听。”

金赫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睡不好吗?”​

“好多了,平均七小时吧。”

“我唱歌有这么催眠吗?”

车珠英看见她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站在了接近山顶的平台处。一阵微风拂过,人间的夏日喧嚣全然与此处无关,自然平等地把它的静默赐予身处其中的每一个生命,凉意穿身而过,留下的只有平静。

在满眼绿色的盎然生机中,在沉默也不觉尴尬的氛围中,车珠英久违地感到幸福。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但是对我来说,你的歌声,很亲切。”

她们的距离很近,近到金赫拉能轻松地触碰到车珠英的脸,她抬手抹过她的眼廓。“黑眼圈确实轻多了。”车珠英的动作更快一步,先于金赫拉的手撤退前将她拦截,她们的手交叠、纠缠在了一起,覆盖了她的半张脸。

金赫拉略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她眼神的焦点落在了车珠英的唇珠。“嘴唇太干了,就算口红颜色再好看,也被唇纹抢戏了。”说完她漫不经心地挣开被车珠英捉住的手,从随身包里掏出了唇膏。车珠英没有接,眼都不眨地盯着金赫拉。

“刚开始画肖像的时候,看到过一个理论——嘴唇是长在脸上的生/殖/器/官。”金赫拉给自己涂着唇膏,在提及生理名词时十分坦然。“所以唇形漂亮的女人,一定很性感。见到你的时候,我一下就想起了这个说法。”

车珠英在她们的共同点中又加上了一条:都对人的身体和欲望有着坦率的看法。

“你在夸我吗?还是夸你自己?你不知道我们的唇形很像吗?”

金赫拉笑着轻叹了口气,选择避而不答。“珠英,紧张的时候不要总是舔嘴唇,也不要频繁喝水,会加重干燥,你需要的是一支......”

那未完成的话语被一个仓促的吻吞没了。车珠英吻住了金赫拉,她靠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这个吻的前奏是一场撞击,她的牙齿狠狠地硌到了她的下唇。急速扩散的疼痛令她们不由自主地张开唇,啜饮、交换对方的气息,用唇舌的触觉描摹彼此口腔内部的轮廓。她的唇膏均匀地在她唇齿间化开,膏体油脂夹杂薄荷牙膏的气味,还有她们的味道,都裹成了一团,混合在津液里、消化在胃液里,成为各自身体中的一部分,幸运的话,也许是永远都不会被代谢掉的那部分。

亲吻的形式太多了,纯洁的、热情的、缠绵的、下流的、野蛮的.....车珠英经历过其中的很多种,但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当下,应该说,这是一个如饥似渴的吻。

我们终于接吻了。车珠英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就好像行走在这世间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赐予她这个吻的人一样。迷信的古老部落传说中记载,气息是人灵魂的一部分,亲吻是交换灵魂的形式,可她们在接吻时恍觉,她们拥有相同的气息,她们是由内而外的同类。

大概过了很久之后。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没办法测量,如果记得换过多少次气,歪过多少次头,摩擦过多少次鼻尖,就能推算出具体的时间吗?不可能,因为沉湎在感官体验中的人是混沌的,她们被抛掷到这个客观宇宙之外的无限中,随着欲望波涛载浮载沉。

直到车珠英的气喘声响到金赫拉害怕她昏厥过去,这个吻才宣告结束。她看着金赫拉因摩擦、刺激而殷红、肿胀的嘴唇,不得不认同那个理论,嘴唇会让人联想到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车珠英调整着呼吸,也不知道害羞、激动和不甘哪个情绪占了上风?视线下移后她看见,金赫拉胸廓起伏的剧烈程度透露出她也有同样的狼狈。她们总是会保持相同的频率,这个认知让她再次放松下来。

“拍完孙明悟葬礼的戏份后,你是不是就正式杀青了?”

“对,同一天拍完李莎拉和崔惠廷吵架,以及孙明悟葬礼这两场。”

“我比你晚三天。拍完后,我想去东京附近休息一段时间。去人少的地方,譬如伊豆之类的,泡泡温泉,看看大海。”她双手先是搭在金赫拉肩膀上,又把头靠了上去,呼吸在其颈间流转。“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什么?”金赫拉因神游天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车珠英撇撇嘴,敲了一下金赫拉的头作为惩罚,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都很清晰。“本来有一个戏的邀约,大概率还是女三、女四的配角,至于题材......总之,我跟经纪人说先搁置了,最近确实有些太累了,我不想接,我想......”

一道强烈的光斑从她们头顶晃过,角度不偏不倚正打在金赫拉眼睛上,车珠英举高手掌替她遮挡。这时她才发现,金赫拉因激动而红润的脸颊已经变得苍白,面容犹如贫血病人一般冰冷。

“我的意思是,我休假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金赫拉恐怕不知道她此刻的眉毛已经失去了控制,打成一个结。

车珠英等了很久,等到比她们接吻还要长的时间过去后,听到金赫拉用不咸不淡的冷静口吻说:“我考虑一下。”

又是一阵山风拂过,凉意依旧。车珠英凝固了一段时间的微笑被彻底冻住了,她陡然间生出一种预感。自她们相识以来,她头一次痛恨这种默契带来的预感,让她提前知道了金赫拉的答案。

下山后,车珠英突然提出要去一个偏远的地方购物,并且婉拒了金赫拉开车送她的好意。

她们在午后告别,又在月亮升起的时分见面。金赫拉在听到门铃反复响起时,已经猜到了门外的人是谁——车珠英手上拎着一瓶酒,就站在那里,因为醉意弯着腰,神情却是坚挺的固执。

车珠英被金赫拉扶到了沙发上之后,天旋地转的世界总算静止了。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醉,至少她记得为了什么而来,可酝酿好的措辞却一直在舌尖绕圈。最后,倒是金赫拉先开了口。

“今天之前,智妍已经告诉过我,你考虑接下一部戏的邀约。”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邀请我一起旅行呢?”

车珠英攥了攥拳,冷哼出声。“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不去我一样要去。”

“那告诉我,为什么又不想接了呢?”

“如果没有最近这些事,你一定不会拒绝,不是吗?你在想些什么?我……”

“既然你觉得你都懂,就不要问我了。”车珠英打断她的话,蹭地一下站起来,抓起外套要走,被金赫拉拽住了。“别这样,太晚了,你也喝得太多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我怎样?”车珠英怒极反笑,“姐姐,别总是摆出这幅——讳莫如深的模样,我今天,很讨厌你这样。”

“站都站不稳了,还说这些,真是……一身酒气,我带你去洗把脸吧。”

车珠英瞳孔猛地收缩,被她这句话刺激得想到了一个场景——她几乎是以暴力撕扯的方式,在十秒钟内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抖落在原地,它们在脚腕处围成了一个圈。而她,从头到脚只剩一条孤零零的内裤。

车珠英双臂抱胸,冲着金赫拉冷笑。“这样可以了吧?”然后转身走向卧室,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摔在了床上。金赫拉在后面捡起衣服,顺手塞进了洗衣机里,跟着走进了卧室,却没有开灯。

在微弱的照度下,车珠英看见金赫拉站在床边,愣神了好一阵。银色的月光穿过浅金色的发丝,经过墙壁多重的反射、回荡,她昏暗的脸上泛起奇异的光芒,冷冷清清的,有种哀伤在其中流淌……良久,金赫拉伸手替她拢了拢她散乱的短发,动作中带着股异常的坚定,让车珠英积攒的怒意烟消云散了。

金赫拉缓慢地朝她俯下身,她知道应该躲开,却忍不住闭上眼。第一个吻落在额头,第二个吻落在眼眶,第三个吻终于在唇瓣降落。金赫拉湿润的嘴唇只是浅浅地蹭过她的嘴唇,并没有深入。

这个温柔的吻唤起了车珠英失落的记忆,某个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中闪过。

“在山上的时候,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吧?”

“之前也是我喝多的时候吧?”

车珠英没有得到回答,她睁开眼,望见金赫拉沿着床边趴下,将头枕在了她的腹部,而柔软的手也覆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珠英,这些年来,一直都很辛苦吧?”

“......说这些干嘛?”

“你知道,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扛着那些痛苦走过来了。所以,别犯傻。”

半晌,车珠英细若游丝的声音悠悠荡荡地在空气中散开:

“如果,我是说如果,相爱的不是我们,而是崔惠廷和李莎拉呢?”

“别骗自己。”金赫拉的食指划过她的颧骨,勾勒出笑肌的线条。“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们分得太清楚了。”

“我见过很多因戏生情的演员,新鲜劲过去之后,分道扬镳,一拍两散。爱上一个角色,的确不失为一场浪漫的奇遇,而且他们往往以后还会再爱上新的角色。我不是指责他们......如果我们和他们一样的话倒是件好事,但我们不是。”

车珠英想反驳,但无处下口,金赫拉说得对,她们不是那种人,她们分得太清楚了。

“因为你和我,车珠英和金赫拉——我们是同一种人。”

“我也想过,如果你发的社交动态我都看不懂就好了,如果你喜欢的音乐、书籍和电影我都讨厌就好了,如果我们没有这么像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我们就......但我们正是因为相像才会互相吸引,不是吗?”

“我们不就是这种人吗?因为不愿被人见到感性战胜理性的时刻,所以演戏之外不想袒露任何负面情绪。我们不得不旅行,不得不躲藏,窝在没人的地方喝酒,画画,看书,运动,不说一句话,不和谁联络……才能把糟糕的情绪全部发泄掉,把碎成一片一片的心拼凑好。珠英,告诉我,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忍耐、渡过低潮的,不是吗?”

那些日子,那些价值崩溃、心灵沦陷的日子,车珠英是怎么过来的呢?没有人欣赏,没有人认可,甚至没有人理解,她沮丧到求助寺庙寄宿,向菩萨佛祖乞求安抚,最后,还是不顾家人的反对撑了下来。她凭借着什么呢?是笃定能有一番作为的自信吗?还是某种坚不可摧、死而复生的信念呢?这种信念,现在变了吗?

“你差不多已经想好了,这辈子即便没有像样的爱情,没有稳定的家庭,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要投注全部的热情在演员这个职业中,渴望留下一部真正的作品,直到被行业淘汰离开的那一刻,不是吗?”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你的付出不值得,就算痛苦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诉,你也认了。因为你觉得竭尽全力的话,即便结果不如人意,也能撑起优雅的姿态面对一败涂地的命运,不是吗?”

“不就是这样吗?为什么不承认呢?珠英……看到你,总是让我想起这些年的自己。”金赫拉抓着车珠英的手来到她的胸口,仿佛人的心声能通过震动来传递。

可她不这么做也没关系,她理解她同样为了不能脱颖而出而质疑自我,同样为了不能创造价值而茫然空虚,又同样为了希望渺茫的目标而义无反顾,她们,原本就是心意相通的。

“这里,你让我这里酸得要命……知道吗?”金赫拉用她的手反复戳着同一处,车珠英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她嶙峋的胸骨形状。片刻后,她腹部的皮肤逐渐被浸湿,瘦到凹陷的小腹洼地被液体漫过,湿淋淋的,不必去分辨它到底是什么,汗水,泪水,都是一样的咸涩。

“你的梦想是作为有魅力的角色,作为真正的演员活着。”

“珠英……以后,去谈一场无需动用勇气,也无所谓结果的恋爱吧。”

Scene 4  

相传,人死去之后,会将一部分的灵魂留给她生前最亲近的人。如果是角色呢?一个角色的使命结束后,是将其一部分的灵魂留给演员,还是反过来呢?

金赫拉思忖,李莎拉和崔惠廷的使命结束了,但她们依然在那个世界里活着。从她身上剥离掉李莎拉这个全心全意诠释过的角色,固然会引发阵痛,可还有下一个角色等着她。要是从她身上剥离掉和车珠英紧密相依的状态呢?

她不知道。

金赫拉在不同年龄经历过不同的爱情,也为许多人笑过,哭过,但与她出演过的、那些感情丰沛的作品相比,她自身的恋爱经历就显得平淡、安稳多了。她想,难道只有痛得血肉模糊、肝胆俱裂的才能叫爱吗?那些无痛无害的、带来简单愉悦的就不能是爱吗?显然不是,她相信,有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爱情的可能,甚至之于绝大部分人,不费心劳力也能水到渠成的才是相衬的爱。那么,更适合她的,到底是哪一种呢?

这个一直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车珠英做出了解答。在车珠英发出同游日本的邀约时,在车珠英说她打算拒绝下部剧时,在车珠英真挚地问她是否愿意时,金赫拉的欣喜、震惊和纠结在心中交替出现。正是那份纠结让她醒悟了,她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们是同一类人。

在百分之九十五甚至更高比例的从业者心中,演员,只是一种职业,哪怕收入比一般人高出很多,仍然无损其工作的本质,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韩国演艺圈有无数得过且过、拿钱干行活的演员,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只是以此谋生,并非要通过这份工作证明什么、创造什么,也没有名垂青史的野心。

但金赫拉和车珠英不是这种人,对他人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东西,却是她们赖以生存的信念,她们是游走于边缘的梦想家。

梦想,一个被用烂了的词语,好像随便什么事都能用它来做装点。可对金赫拉和车珠英来说,梦想,让职业不再是工作,而是命运;让爱情不再是调剂,而是命运。为什么梦想常用的固定搭配是勇气?并非因为梦想的内容总是伟大、辉煌,而是梦想的结局通常都是破灭、失败。

勇气,另一个经常被人误用的词语。做一件刺激的、有挑战的事,过山车,蹦极,跳伞,需要勇气吗?不,只需要胆量。勇气意味着即便知道了最糟糕的结果,你仍然愿意承受它和随之而来的痛苦。你为了那百分之0.1的成功可能性,而甘愿承担那百分之99.9、近乎必然的失败,才是勇气。因此,对金赫拉和车珠英来说,有勇气做一个演员,意味着即便一辈子不为大众理解和欣赏,甚至被评价为籍籍无名,一事无成,也要坚持到底。

为什么一份深刻的爱能够动摇她们原本坚定的演员之路?并非爱情改变了她们的人生主题,使她们变的软弱,而是她们毕生所追逐的,是称之为梦想,称之为命运的那份信念。

那个贯穿她们生命始终的信念,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以演员为具体内容存在着,但谁敢担保,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它不会在突如其来的偶然作用下,变为爱情?

她们太过相像,如同滤过性病毒一样,能够轻松穿透彼此的免疫防线。正是在车珠英为了同游而推掉下部戏的想法中,在她无法果断拒绝而不停游移与徘徊的心情中,金赫拉提前看到了那个信念的雏形和它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她们随时可能为了那个信念,不顾一切地越过那道边缘,跳出原本的框架,变成一个极端的疯子。

当意识到这份爱存在的时候,就到了它该结束的时候。趁它还没有转变成足以颠覆她们生活的梦想,就这样,结束吧。

李莎拉和崔惠廷在葬礼的那场戏,只拍了一遍就过了。导演对着监视器反复称赞金赫拉和车珠英的表现。金赫拉在回看时,不敢去看李莎拉攻击崔惠廷的画面和后续的镜头,她无法忽略崔惠廷那个不敢置信的眼神,其中没有深沉的怨恨,只有无尽的苦涩,它和那晚车珠英凝望她时眼睛中闪烁的情绪,一模一样。

金赫拉跟剧组的人一一告别,化妆师、灯光师、摄像师们恋恋不舍地和她握手致意,拍肩挥别。林智妍不以为意,反正她们几个日后还要经常聚会。车珠英在一旁喃喃自语:“要是能再拍12个月就好了。”

“如果每部戏都拍一年多,后期再拖沓半年多,制作公司不得赔死?”

“如果能让我再拍半年,不给钱也可以。”

林智妍露出得意的笑容,“你看我就说了吧?「惠廷」才是入戏最深的那个人。”

金赫拉笑笑没说话,她知道这绝不会是她和车珠英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但为什么心底涌起的悲哀无法停止呢?

她主动向她张开双臂,她们热烈地拥抱,用力到金赫拉的胸廓被勒紧到无法呼吸,用力到车珠英手臂上的青筋绷紧、跳动,她们假装这是一场属于李莎拉和崔惠廷的告别仪式,在那个世界里,爱、恨、勇气、失去、原谅,都维持着本色,她们无惧出路和归宿,那是她们的命运,它无法横跨到现实中,尽管如此,她们依然感激相遇。

离开前,她们交换了礼物,车珠英准备的是小猪玩偶,金赫拉则留给她一个可爱的信封。

直到几天后,坐上去东京的飞机时,车珠英才撕开了那个流氓兔贴画的封缄。金赫拉工整清秀的字迹在纸上展开,内容不多,不过寥寥数句:

珠英,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下去。当你感到彷徨、害怕、后悔的时候,想想还有一个我,和你一样。要是以后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变得疏远,不再联系,也不要觉得可惜,如你所言:We'll definitely meet.

祝旅途愉快!

而在落款的上方,还有一行笔触刻印极深的字,像是最后补上去的。

——永远不要忘记,只要还在坚持,我们就没有失去自己,也没有失去彼此。

飞机驶到足够高度,车珠英把舷窗拉起来,戴上了耳机。尽管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却仿佛听到了那个逝去的无数夜晚里哄她入眠的声音:

“只要还在坚持,我就没有失去自己,也没有失去你。”

云层雪白,将眩目的阳光全部反射出去,刺进了眼睛里。一会儿,她尝到唇上有一片苦涩,却明白自己不敢去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哭了。

航程将尽时,空姐笑容可掬地走来把入境资料卡递给她。入行的七年间,车珠英每次搭乘飞机出国时,都会做出相同的事情——面对资料卡工作的那一栏,永远选择留空,不写任何信息。

是虚荣作祟也好,是自我怀疑也罢,不管是何种复杂的的心境在起作用,她确实从来也没有在卡片上填过自己的职业。

这是第一次,车珠英郑重其事地在表格上,写下了背负她梦想的那两个字: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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