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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行》上

1 肖像

在巴黎度过整整一个月后,李莎拉突然开始想家了。

这种思念来得颇为荒谬,原因在于她发现法国人和韩国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共性——法国人喜欢用那些五花八门的词汇、浮夸的表情和动作,抒发根本不存在的爱意,那些甜言蜜语都算不上是哄骗,而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浪漫”本能;韩国人则惯于用一板一眼的文法,将根本不存在的敬意挂在嘴边,可一旦撕开这层皮笑肉不笑的客套,很可能会听见问候你全家的嘲讽和咒骂。

在想通两者之间这名为虚伪的共性后,对家的思念像一场春雨,以细腻无声却不容拒绝的姿态浸润了李莎拉的心,她思念那些坦诚的时光,还有那个对她坦诚的人。

——崔惠廷。

这个人为了巴黎留学的事宜和她爆发了一场争吵,她们已经快一百天没说过话了。

“李画家,你看我摆的这个姿势可以吗?”

李莎拉被插入的问句打断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拽回了现实,她正身处巴黎韩国人协会的办事楼,准备给一位素未谋面的韩国女人画肖像。

作为立体派的忠实拥趸,李莎拉过去很少画肖像,除了崔惠廷。唉,怎么又是崔惠廷?她猛地摇了摇头,试着把印在脑袋里的顽固形象甩出去。

“您觉得自在就好,毕竟要坚持上一阵子不能动。眼睛不用看我,看窗外。对,对,就这样,很自然,很优雅。”

李莎拉不喜与人沟通,但调教模特的本领和气势却是天生的,她手指夹着画笔往那里一站,就能让人相信她是个无与伦比的画家。

打第一眼见到这个三十岁左右的韩国女人,李莎拉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和崔惠廷的眼睛有几分相似之处——恰到好处的双眼皮、杏核状的圆眼睛,再加上略微下垂的眼尾,清纯美丽,又不乏可爱无辜。

可惜李莎拉凝眸专注地画了不过十分钟,就知道这次肖像画的尝试注定要以失败告终——她每勾勒一处新的面部线条,每增添一处新的轮廓细节,画布上呈现出的形象就又向着崔惠廷靠近了一分。她认真端详女人轮廓的起伏和五官的特征,可不管如何努力,她还是透过她的脸庞看到了崔惠廷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呢?她们明明只有一双相似的眼睛。

趁着女人致歉、赶去厕所的功夫,李莎拉把这幅画布撇在一边,换了一张新的挂上。她对小跑回来的女人眨了眨眼:

“累了吧?接下来您放松地坐着就好,随意一些。再把头转过来,对,看着我。”

“真的不用维持固定姿势了吗?那太好了!”女人扭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膀。“抱歉抱歉,我昨晚没睡好。”

李莎拉不置可否地点头微笑,再次展现出一名画家的职业态度。一上午的时光匆匆过去,她放下画笔完成了创作。女人兴奋地跑过来看,却被眼前这幅风格独特的画震惊了——这扭曲抽象、线条狂放,五官乱飞的面庞,很难说和她的脸之间有什么确实的联系。

“李画家,这是——?”

李莎拉语气真诚地信口胡诌:“像您这样的美女,每位合格的画家都会以为您画像为荣。但我在观察您的神情时,看到了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其他可能,它热烈、不羁,充满能量,就像伴随着您的影子,您的另一个人格。这非常难得,我一时兴起忍不住就......您不介意我临时改换风格吧?”

女人被李莎拉这番具有巴黎特色的说辞打动了,不仅毫不怀疑其真实性,还把她言语间奇怪的语法错误当成是激动的表现,又惊又喜地感谢了好几遍:“当然不介意!谢谢您,李画家!”

李莎拉体面地与女人告别后走出大楼,随手扔掉了她塞过来的名片,携着那张仅有寥寥数笔的画布,拐进巷尾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

侍者问她要什么?李莎拉迟疑了下。过去她只喝美式和浓缩,可抵达巴黎不出一周,舌头如同在替心灵做抗议般,彻底颠覆了往日的口味:她开始啜饮加奶油、糖浆的咖啡,用香精来冲淡那回味绵长的酸、涩,苦。

但这个中午她不想摄入咖啡因,于是点了杯热牛奶,准许自己用喝光它的时间来反思这出荒唐的短剧。

坦白地说,李莎拉觉得荒唐,不在于她没能成功给那个女人画像,而在于更根本的问题——她到底为什么翘掉语言课,跑到这里给陌生人作画?倘若万事皆有因,在这裹成一团乱麻似的因果链上,线头又在哪里?

如果她不是名水平尚可的画家,她就不会选择手执画笔来描摹、记录那些陌生男女的形象;如果她没有打算结识身处巴黎的韩国人,她就无需拉拢协会秘书,替她宣传招募模特的消息;如果她从未意识到自己被崔惠廷吸引,如果她的千头万绪肯在深夜放她一马,她也就不必想方设法去寻觅形形色色的人为她解谜,那个她冥思苦想不得答案的谜题:

究竟崔惠廷身上的哪一点令她着迷?这种着迷是她被荷尔蒙误导后的产物吗?它是一种可复制、可替换,可批量生产的错觉吗?

——对了,这一系列事件的起点就在这里。

说到底,她不该意识到自己思念着崔惠廷,可思念早已潜移默化地渗透进她的生活里,等待着她幡然醒悟的那天。它们在茫然游荡的大街上,在食不下咽的餐盘里,在夜不成寐的枕头边,她甩不开这鬼魅般如影随形的思念,对崔惠廷具像化的思念。

如果不是思念作祟,她又怎会沦落成书呆子的模样,窝在咖啡馆角落里愣神,无边无际地思考着:她着迷的是崔惠廷的脸吗?是她的大眼睛、尖下巴,长卷发吗?是她某一处的身体特征吗?柔软的胸///部?深凹的锁骨?肉感的臀髋?总不能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气质吧?如果她遇到的不是崔惠廷,而是李惠廷,宋惠廷,尹惠廷,如果她没有大眼睛、尖下巴,长头发,她还会不可救药地为她着迷吗?反过来说,如果她遇到的某个人和崔惠廷有类似的特征,她会不会把这种着迷转移到这个人身上呢?

这些问题反复纠缠李莎拉,它们就快把她脑回路的沟壑给磨平了,可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个她从前看不上的崔惠廷,是靠什么吸引了她的视线和注意?又是怎样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她心里未开放的区域?

她们算是什么关系?一起谋杀沉闷光阴的损友?寂寞夜晚互相作陪的床/伴?李莎拉思绪翻滚,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旧时情景也平添了几分温馨色彩,缓缓荡入她的脑海。

当五人组不聚在一起时,崔惠廷不管寻什么消遣都要拽上李莎拉一起。当然,她绝不像法国人似的磨磨唧唧、堆砌半天的抒情托词,她会一边照镜子夹睫毛一边念叨,她太无聊,太寂寞抑或是太害怕了,偶尔也小声地撒娇、抱怨,她觉得朴妍珍和孙明悟很烦人,想躲开一阵子。

有时李莎拉的臭脾气上来了,被一通言语烦扰后气得破口大骂。崔惠廷也不生气,只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揉捏她的手掌,从掌心到指尖,用她柔软的指肚一路摩挲过去,那按摩动作中带着安抚和示弱的意味,就这样一寸一寸地把李莎拉的脾气全磨光了。

可怕的是,崔惠廷不仅了解李莎拉的脾气秉性,还知晓她礼拜的时间、她作画的习惯、她审美的喜恶,摸透了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和细枝末节,因此她们之间也就无谓遮掩,她的一切在她眼里无所遁形,她穿梭于她高筑的心防堡垒间如入无人之境。

李莎拉泡在工作室通宵作画、昼夜颠倒的日子里,每每累到不行倒在床上时,崔惠廷总会端来一杯热牛奶喂到嘴边,喝完后她就会安然坠入无边梦境。醒来时懵懂得不知今夕何夕,可身旁另一人的存在总能令她安心——崔惠廷蜷缩在毛毯里,厚重的卷发散在枕边,蹭到自己脸颊还伸手去挠痒,像一只柔弱而慵懒的猫。她盯着崔惠廷安宁的睡脸,一动不动,任由鼻子里钻进来的两种气息蛊惑她,一种是她身上的香气,另一种是食物的香气,那是她从便利店里买来的饭团,热气尚余。

崔惠廷身上的气味,她自己闻不到,李莎拉却记得很牢——那是沐浴产生的水汽混合了自身气息后形成的独特味道,淡淡的花香里掺了一点椰子味。可她的言语只能描述它,却无法复现它。

在某一个清晨,李莎拉再次被她身上那股香味勾得失去了睡回笼觉的欲望。她侧卧在崔惠廷身边近在咫尺的位置,一根根数着她的眼睫毛,感觉她的气息不止是萦绕在她鼻间,更潜入了她身体不知名的位置埋伏起来,好让她以后不论身处何地,也永远摆脱不了这股香味。这个阴谋论的想法让李莎拉有点生气,她躬下身,重重咬了一口崔惠廷脸颊上的浅窝。

“嘶......”崔惠廷吃痛地呢喃,她不知痛觉的缘由,睁眼只看见与她脸贴脸的李莎拉。

“你做噩梦了?”李莎拉一派天真地发问。

“突然很痛,像被什么蜇了或者咬了。”崔惠廷摸了摸痛处,竟然有些湿润,恍然醒悟过来是李莎拉在恶作剧。

“哼,是被小狗咬了一口。”​

李莎拉瞪大眼睛挨得更近。“你说谁是小狗?”

崔惠廷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谁咬我谁就是小狗。”

李莎拉把她的头掰正,想说点什么攻击她,她看着崔惠廷水润发亮的眼睛,闻着她摄人心魄的香气,憋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见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慌乱的心跳声。

她想,崔惠廷肯定也听见了。她觉得自己应该闪开,她们之间如此近的身体距离太过暧昧,但是她没有,因为原始的冲动推着她进一步,再进一步!煽动她去挖掘、去汲取那能缓解她心灵饥//渴的源泉。

唇齿相依之前的那段时间无比漫长,漫长到不敢喘气的李莎拉要缺氧窒息了,视线中的其他事物越来越模糊,失去了意义,只有崔惠廷的嘴唇是唯一的焦点,是世界的中心,她离那处美好那么近,连唇纹的走势都看得一清二楚,触到温润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得救了。

李莎拉亲吻的动作力度太大,说是啃也不为过,闹出的动静甚至盖过了崔惠廷扭捏的呢喃声。她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之前从未幻想过的情境。

不,这么说太虚伪了。李莎拉默默在心里更正:这是她不久前才幻想过,却没料到会成真的情境。她没法否认,第一次看见崔惠廷不设防地睡在身旁时,她就有了想要蹂/躏她嘴唇的冲动,特别是当崔惠廷睡得很熟,上唇不自觉地紧紧抿住下唇时,这种冲动变得愈发强烈。

想要撕扯开那条拘谨的唇线,是李莎拉一部分自我的觉醒,是她第一次对别人的身体产生欲/望,也是她第一次对欲/望感到困惑和排斥,甚至要调动心力去抑制它。

而当如此多的第一次聚集在一起,就注定了那是一个不平凡的瞬间。

必须解释的是,千万别把李莎拉当成一个纯情派。关于情//欲,她没有丝毫教条古板的看法,并因其叛逆的个性,早早地投入了自我实践。等新鲜劲过了,自我慰藉于她而言不过是件和吃饭喝水般平常的事。

李莎拉只是不知该如何与她对崔惠廷的冲动和谐共处。忽视它?抑制它?还是满足它?可这不是她一个人动动手就能解决的问题,还要仰仗崔惠廷的态度。

在她们如磁石般贴在一起分不开的时候,李莎拉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前的犹豫不过是因为她怕被崔惠廷拒绝,由此她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这种害怕不正常;第二,她因害怕而浪费了大把时间太过愚蠢。

所以李莎拉无比珍视她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不是她认为它与感情有关联,而是它颇有些来之不易的味道。这么说来,其实一切都始于那一瞬间,李莎拉对崔惠廷的身体产生冲动和犹豫的瞬间,如果当时她能毫无顾虑地吻下去,或许事情从此就会沿着另一条路径走下去了。

李莎拉当时没想到的事情,其实不过是个非常显而易见的道理,人人都知道,但没人会时时刻刻殚精竭虑地把它奉为行事准则,那就是:每一个当下的意义不仅代表着当下,还要由未来充当裁判,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和价值,一个细小的差别就能将人引导至完全不同的方向。她(我们)只是稀里糊涂地享受着当下,被当下的想法和意识操纵,在布满迷雾的人生道路上漫游。

那么我们便不难理解李莎拉当时的投入了:她不能自拔地吻着崔惠廷,这放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接吻无趣是她认定的真理之一,对于唤起身体的兴奋没有帮助。可与崔惠廷接吻的那个李莎拉,感官比平时要敏锐上一百倍,品尝着来自另一具躯体的温度、湿度和质感,感受着她们俩的呼吸、心跳,甚至颤抖的频率都慢慢趋于一致。

那种朦胧、梦幻又不失激//情的氛围,对李莎拉进行了一场成功的催眠,让她久久地沉溺其中,越陷越深,她们搂着彼此亲了太久,两双手探索着衣服下的禁//区,重复再重复,如果那是一段影片的话,观众甚至会误以为时间卡带了,停滞了。

后来是崔惠廷被口水呛到,她猛得后撤,脑袋伏在李莎拉肩膀上咳嗽,才终止了那不断循环的唇齿游戏。咳嗽持续了大概一分多钟,崔惠廷才抬起头,李莎拉看到她面色中有些害羞,还有些掩饰不住的尴尬。这种尴尬让她高度活跃后有些疲惫的神经为之一振,这不是她往日言语欺负崔惠廷之后的那种兴奋,而是会让她身体某一处变得更加湿//润的兴奋。

窗外天色晦暗,距离清晨尚有时间,李莎拉的大脑神经对她传达了新的指令:不能就这样放过崔惠廷。于是她表现得像一名绝对忠诚绝对服从的士兵,坚定地褪//去了两人早已凌乱的衣衫。

当李莎拉终于回忆到她脑海里最难以忘怀的片段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她才发现,牛奶早就喝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虚耗了多久,害怕电话会挂掉,手忙脚乱地去找被餐盘挡住的手机,又在摸到的那一刻开始忐忑。

她在忐忑什么呢?

李莎拉故意避开视线,没看手机的来电提醒,直接接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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