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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行》下

2 异乡人​

李莎拉在公寓卧室里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连衣裙,大朵的红花图案缀在黑色布料上,有初春的味道。她对镜整理细节,时不时停下动作思考,到底该不该去那无聊的聚会?几小时前,巴黎韩国人协会负责人打电话邀请她参加今晚某位同乡代表举办的迎新会。

华灯初上时,李莎拉还是到了约定的地方,毕竟她在巴黎的生活单调极了,除了画画和语言课之外,就是一些带有麻木性质的享乐活动,聚会也是其中一种。不要误会,这不意味着她惧怕形单影只,想要融入人群。

那她为什么要去呢?

对李莎拉而言,独处不代表孤单,但很容易因为胡思乱想而失控,特别是在晚上。有那么几次,她已经准备向情绪妥协了,联系崔惠廷是件多简单的事,算好时差再挂个电话过去而已,崔惠廷还能拒接她的电话吗?可她始终没能按下绿色的拨通键。

她想,或许还能再等等。等什么呢?

可以这么说,李莎拉是怀揣着盲目的心境,在等待某些特别的事情从天而降,闯入她的生活。

她想,等一等,或许就能把对崔惠廷的着迷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而拥有绝对自由的自己,在空气和河水中都流淌着浪漫的巴黎,什么样的人都可能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没错,李莎拉始终惦记着有人能帮她解开那道谜题,或者干脆证明那不过是青春期矫情的一种变体,无需记挂,不值一哂。

因此李莎拉还是去了,如她所料,在聚会上她见到了许多空虚寂寞,准备结交新欢发展一夜或多夜关系的男男女女。此外,她还遇到了早上做肖像模特的那个女人。她一脸喜悦地走过来,热情地和李莎拉打招呼。

李莎拉有些许局促,想起那张被她丢掉的那张名片,她当时甚至忘了看一眼女人的名字是什么,只记得她姓宋。幸好,一位年纪更大、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也凑了过来,让她们不至于单独相处。只是他话语中隐含的双重虚伪让她浑身难受,一会儿听到他用敬语虚与委蛇地寒暄,一会儿又听到他以欧洲人的口吻企图和旁边的女人调情,李莎拉一阵不适,频频转头望向露台的方向,寻找一个空位好让她抽烟透气。

这时候男人用戏剧化的语气,刻意压低声音:“宋小姐,说真的,要不是我已经结婚了,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和您在一起......”

第一句话是免责声明,第二句话则代表了勾引的决心,这套话术组合拳对于有心人来讲已经足够明晰了,若女人无意,那再说什么也是徒劳无用。李莎拉听后一阵犯恶心,赶忙背过身去,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等她再回过头时,发现这两个人似乎正在等她开口。

“......怎么了?”

男人重复了一遍。“我们刚才讨论协会是不是该更频繁地举办同乡会。”

女人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莎拉。​

男人似有深意地笑了,“现在国内的大学生都更放得开吧,联谊频率高到夸张。听说首尔高校商圈的酒店生意是最兴隆的......李小姐比我更了解吧?”

李莎拉看着男人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烦躁得很,那张扭曲的脸仿佛要向她宣告什么,她不想听,却躲不掉。眼前的画面也渐渐变了:她眼看着这个男人,用油滑的语调向崔惠廷搭讪,他对她说,崔小姐,要不是我已经结婚,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和你在一起.....

李莎拉举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她用力眨了眨眼,驱散掉头脑中的幻觉。周围一切如常,没有崔惠廷,也没有讨厌的男人和她搭讪。女人关心地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摇摇头,可没办法轻易抛开那个魔鬼般的念头:如果有人诱惑崔惠廷,不论是用钱,还是其他条件......她会作何反应?

崔惠廷会不会放弃远在巴黎的她,和其他人在一起?

(但她们甚至没有确定关系。)

李莎拉想起,她因害怕被崔惠廷反问,至今都没问过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崔惠廷喜欢她什么呢?钱?脸?一时寂寞的陪伴?)

她怎么会才发现呢?比起自己,她更无法确认的是崔惠廷的心意。

(但为什么要确认呢?如果她对崔惠廷的着迷只是一时错觉,她又何必在乎她的心意?)

“我也不清楚,跟国内的朋友们没怎么联系。”李莎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冲男人擎了擎杯,朝露台走去。

冷风拂面,毛孔在酒精刺激下都张开了,寒气灌进皮肤里层层深入身体,她瞬间清醒不少。

“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一会儿去歇一歇吧?”宋小姐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身边。

李莎拉凝望着她的眼睛,她眼神里的真诚都在跟着灯光一齐跃动,那是和崔惠廷多么像的一双眼睛啊......她想拒绝她的邀请,但还没开口,就记起她参加聚会的目的——她是来这里寻找更多可能性的,既然她是自由的,也不讨厌这个女人,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李莎拉的食指轻弹了一下烟灰。“好,抽完就走。”​

她在恍惚中来到了女人的家里。看着装饰和陈设都称得上繁复华丽的套间,李莎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挤出了一句夸奖。她掘地三尺想找出心底的快乐,但是没有,她什么都找不到。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吗?在巴黎,和命运馈赠给她的陌生人不期而遇,无论发生什么,都无需承诺,更不会后悔。

女人想要打开客厅的灯,被李莎拉拦住。

“我觉得现在的光线很合适。”她指了指昏暗的壁灯,它给玄关走廊铺了一层橘色的光路,像今晚波光粼粼反射霓虹的河。

女人摸黑从餐柜里取了葡萄酒,倒了一杯给自己。李莎拉看不清她的表情是激动还是平静,她伸手撩开女人遮眼的刘海,别在耳旁。

“帮我也倒一杯。”

“你还能喝吗?”女人的手蹭着她因酒精而发烫的脸颊,下一秒,又含了一口酒通过湿//热的唇渡给微醺的女孩。可这深入的交汇带给李莎拉的竟然不是灼热,一股冰凉滚过四肢百骸,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推开了女人的头。

她以为她在害羞,轻笑了声,拖着李莎拉的手,引领她一步步走向大床。

女人先一步躺在了厚厚的床垫上,它太过柔软,以至于她的身体下沉得那么深,像一个张开怀抱的温柔陷阱,等着李莎拉自投罗网。卧室里除了月亮外,再无其他照明。李莎拉坐在床沿,想借着银白色的亮光,仔细地看一看女人的脸。

兴许是今晚混着香槟和红酒一起喝的缘故,酒精强烈的后劲找上了李莎拉,醉意侵袭、攻陷了她的视觉系统。不然,她怎么会在这位宋小姐的脸上,看到崔惠廷呢?

那分明就是崔惠廷的眼睛啊,其中饱含着汹涌的激//情和脉脉的温情,还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期待,它们毫无冲突地共存着,一看到它,李莎拉就想了她们的第一个夜晚,不,是她们的很多个夜晚。

李莎拉记得,她故意送给崔惠廷好几件白色和淡粉色的衬衫作为礼物,为的就是某一天能有机会亲手把它们脱下来。在那个黑夜与黎明的过渡期,她如愿地把崔惠廷身上那件被揉皱了的白衬衫褪///去,然后像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孩子似的,让崔惠廷掀开、甩掉她身上的毛线衫。

李莎拉滴酒未沾却依然心醉神迷,她自认不是一名虔诚的、合格的信徒,但她们对望时,她恍然间回到了第一次进入大教堂的那刻,天光透过彩色马赛克玻璃照射进来,呈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幻象,有如神祇降临,让她顶礼膜拜,几欲下跪。

她怀着接近朝圣的心情,久久地盯着崔惠廷光洁白皙的身体,逼得女孩害羞极了,抱紧双臂去遮掩。她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崔惠廷,别挡住。”

女孩像只担惊受怕的猫缩在那里,不肯摊开手臂。

“很美,我想看。”

她看出她的手臂和她的心都被动摇了。这一回,李莎拉吐露的话语更轻更低了,尾音软绵绵的,拖得很长。“真的,求你了,惠廷啊......”

崔惠廷的脸上的窘迫和无奈在交织变幻,最后还是低下头,手臂也渐渐放松,以原始的面貌面对好奇的观察者。李莎拉如愿以偿地观赏这幅独一无二的胜景,她只是贪婪地注视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是的,一定是那一次,她目光停留在她身体上的时间太久,久到她画家的本能觉醒,把那副画面深深刻印进她的记忆里,她的意识里......就像她身上那股香味一样,沉睡在某个不知名的区域,伺机而动,预备着把她一起拖进漩涡。

直到崔惠廷抱怨有些冷,李莎拉才俯身贴上去抱着她,力图两具躯体之间没有缝隙,她将体内的热意分享给她,也将狂乱的心跳也分享给她。那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在想一件事:真奇怪,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却感觉如此满足、快乐?

李莎拉不知道她们静静地拥抱了多久,只记得当她再次撑起身时,即将消散的浅淡月光倾洒进来,它对崔惠廷阴影中的右脸略使小技,便投射出一个漂亮的三角形光区,她曾经的偶像伦勃朗将这光之魔法转换成绘画技法,从此名垂青史。而那梦幻的光影此刻将女孩映衬得宛如艺术品中的女神,不,画中之人也不及她的一半美。李莎拉忍不住去吻那个小小的三角,轻轻地用下巴蹭着,再向上去吻那对圆圆的眼睛,呼出的热气弄得崔惠廷痒痒的,笑着闪躲,推开李莎拉的脑袋,声音中带着调皮和挑衅:“好痒。你能不能好好亲?”

“什么叫好好亲?”

李莎拉伸手轻触那片闪光的肌肤,缓慢而坚定。她待她如同一件完美的作品,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抗议,她何曾对自己的作品如此珍之重之?她的手从崔惠廷的脸上移开,去安抚她柔软的肩头,她在她的眼底也看见了同样炫目的光。忽然间,李莎拉觉得这个场景充斥着美丽和忧伤,随即又感到害怕。这害怕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她隐约感到这美丽十分脆弱,她为它的摇摇欲坠而害怕;第二层是为她的忧伤而害怕,她本不该和如此诗意抒情的词语扯上一点关系。

为了不让这情绪蔓延,她转而用嘴唇去征服崔惠廷的山///丘,它因被冷落而不满地瑟缩。

她们在这间卧室、这张大床所隔绝出的私人天地里尽情宣泄,那疯狂的架势不像是她们的第一次,倒像是此生最后一次。李莎拉在这场狂欢中什么都不去想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身体的愉悦外,她只对崔惠廷的反应做出反应,感知她的感知,听从她的调遣,其他一切都被她的神经排除在外。

没错,这就是感官的极乐,因为所谓快//感,就是要全然忘我。如果不是天光大亮时,崔惠廷呼唤她的那一声“李莎拉”,她恐怕还如痴如醉着,不知此身是谁,此刻又在何地,并且她还将继续沉醉下去,沉醉在与崔惠廷的共舞里。

她听到呼喊,抬头寻找着声音来源。崔惠廷的嘴,在她面前总是会嘟起来,李莎拉一直都想问问她到底是不是有意地勾引她......

“李画家。”李莎拉又听到那声音叫她,她急忙睁大眼睛去看。

可那分明不是她期待的那双眼睛——崔惠廷素颜时眼尾有一小片扇形的暗红色,那天生的色素沉淀像是眼影的晕染,又像是妩媚多情的外在表征,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大,同时又暗藏着几分忧郁。

但这双眼睛没有,在那熟悉的位置,只有花掉的眼线带来的黑色污渍,如同一道道阴影横亘在上面,又在霎那间化为一道道路障,将李莎拉飞驰而来的欲//望撞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绝望的感觉兜头袭来。这夜晚的情形如同清晨的对照,李莎拉有种悲哀的预感,如同无法为这位宋小姐画像一样,或许她也不能和她继续这场身体间的缠斗了。

“怎么了?还是很难受吗?”女人关切地抚摸她的脸颊,两人体温差距过大,冷热相遇的感觉令李莎拉出窍的灵魂瞬间回巢,同时她更加清晰地认知到,她无法摒弃自我意识,投入到这场寻欢作乐中。

怎么会呢?对一个生理机能正常的人来说,通过反复刺激特定的器官,尽管耗费的时间比较久,最终身体也能给予一定的反馈,这是人类千百万年来通过进化、遗留下来的自我保护机制。但李莎拉惊恐地发觉,面对这样一个成熟、体贴、有魅力的陌生女人,感受到她挑逗的动作和话语,诱人的身姿和声音,她大脑的某个区域始终无动于衷。它们只能引起麻木而机械的快//慰,却无力唤起她的兴奋。

(如果她愿意闭上眼睛,想象对面的女人是崔惠廷......)

可李莎拉怎么能这么做呢?她想证明的是:谁都可以,而不是非她不可!画家,是美的鉴赏者和记录者,遇到千万种人,欣赏千万种颜色,是她的天性,是她的使命!

(她深知,一个人要是只能被某个人所吸引,那她注定是可悲且受限的;但一个人要是能拥抱人海中的千万人,那她会是最自由的那个人。)

什么是情种?李莎拉觉得,他们大多都热衷于标榜自己的感情真挚、伟大,独一无二,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对爱情的自我陶醉。但是,她恰好站在这类人的对立面,是他们的反义词,他们歌颂的就是她厌恶的,他们的套话在经久不衰的文艺作品中随处可见,他们无限放大爱人与其他人类的区别,不然要怎么彰显出真爱的独特性?

所以,李莎拉多么努力地想要捍卫她的观点啊——感情只是某些尚未察觉的特征拼凑出来的产物,是可替换、可复制的,因此人大可不必沦为某一段爱的囚徒。只要多多尝试,总能归纳出结论,吸引她、打动她的究竟是什么。毕竟,巴黎这么大,地球这么大,她总能再找到下一个符合条件,令她满意的人。

(而不是执着于崔惠廷眼尾的一块暗红。)

可笑的是,今晚与她所期冀的一切背道而驰。她不仅在这具躯壳上看到崔惠廷的存在,还能分辨出她和崔惠廷的细微差别。她大脑中的某个区域,或者称它为灵魂的一部分,掌管情爱//欲//望的那一部分,竟然被牢牢地禁锢在一个具体形象上,被名为崔惠廷的女人霸占着。

那他妈的到底是谁?是谁自作主张把李莎拉灵魂中的那一部分和崔惠廷牵线捆在了一起?是谁让她落入如此滑稽的境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湛蓝夜空上镶嵌的月牙又像是崔惠廷的弯眉?是谁篡改了她认知人类体征的客观标准,又是谁让她从此把生命中擦肩而过的甲乙丙丁粗暴地分成两种人?

——像崔惠廷的人和不像崔惠廷的人。

现在,李莎拉感觉自己全身都湿淋淋的,汗水浸透了皮肤,水汽攀上了眼角,还有某处的湿/润,但更让她无法忽略的是痛觉,她的小腹不断痉挛着,同时这剧痛还裹挟着一股呕吐的欲望,来势汹汹,将她击溃。 

“你还好吗?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找药。”女人看李莎拉的脸色愈发灰白,连牙齿都在打颤,一副遭罪的模样。她的手贴在她额头上,竟然摸到一层汗。

女人连连的关切声让痛苦更为凸显,李莎拉再也无法待在这个房间,她挣扎着跳下床,冲向卫生间,俯身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一波又一波的呕吐席卷而来,持续了几分钟后,李莎拉连站都站不住,只能跪在地上抱着马桶吐。她胃里的食物残渣和过量酒精,都顺着下水道冲走了,可胃部紧缩、抽搐的反应还在纠缠着她。她一边呕吐一边流泪,因为害怕呕吐物会呛进气管里,不得不拼命遏制住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她想哭,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出于疼痛和无助。

李莎拉把卫生间的门锁得很死,没有理会在外面焦急等待的女人。当她吐到胃中除了泛酸的液体外空无一物后,疼痛终于开始慢慢消退。她褪下裤子检查时才看见,那些湿润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月经提前造访了。

难道是这令腹部天翻地覆、痛苦难捱的月经,搅得她如此失常吗?她真希望这就是答案。

李莎拉向女人再三地道歉,之后却执意要走,女人怎么都留不住她,只好替她叫了辆的士送她回家。半夜三点,汽车行驶在白日喧嚣气息残存的15区大街上,李莎拉摇下车窗,头一次体会到孤独。

孤独,是因为厌恶一个人独自行动吗?是身体抱恙导致的软弱无力吗?李莎拉一层一层地剥开这孤独的面孔,探寻这孤独的真相,以徘徊于路边不肯离去的情侣为镜,从中倒映出了形单影只的自己——她反复强调着来巴黎的决定没有错,离开崔惠廷也没有错,而她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站在上帝视角望着这个倔强嘴硬的自己,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因为它比谁都更清楚,她真正渴望的东西根本不在这里。

是的,在以浪漫而自由著称的法国首都巴黎,李莎拉格格不入,没有归属,并非因为她是个语言不通、黑发棕眼的亚裔,而是此时此刻在她的心头,既没有浪漫,也找不到自由,她是个精神上的异乡人。

 

3 自由行

自由,对从前的李莎拉来说,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状态,是引以为傲的心灵秉性;对现在的李莎拉来说,却是压弯了腰的重担。为了达到自由而忘我的状态,李莎拉不得不求助于外物:酒精和某些药品。

这两者有时交替上岗,有时重叠在一起,其作用力之强大,不仅让李莎拉度过了一段迷醉混乱的日子,还让她的坏名声不胫而走,在巴黎韩国人协会里传得沸沸扬扬。

李莎拉哪管这些?

除了醒来时,来自街边路人或枕边陌生人的注目礼让她有片刻的不自在外,其余都很好。并且,是醉倒在大街上,还是醉倒在床榻上,全凭她的心情而定,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再说了,在巴黎的街头多一个,少一个她这样的流浪者,能有什么影响呢?她不过是想尽其所能找回属于她的自由罢了。

可惜,在这段自我放逐的时间里,她还没来得及移情别恋、找到下一个合她心意的人,就先等到了跨越欧亚大陆的家庭电话。

“李莎拉,你要是再让我听到一次关于你睡在大马路上的消息......”

她隔着电话线都能想象中年男人脸上的愠色,和她妈妈此时垂肩捏背的安慰姿势,她被自己的幻想给逗乐了。

但是,李莎拉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继续这样浪荡下去,她爸会强迫她回韩国吗?会来巴黎抓她回去吗?那样的话,是不是不算违背了她最初来法国的初心呢?毕竟她也是被逼无奈啊!

李莎拉的呼吸被窒住了,她一句话没敢说,生怕扰乱了对方的思绪,等待着她爸即将宣布的惩罚措施。

“那你就等着我把你的卡全都停了吧!”

李莎拉没顾得上接话,听筒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她心底无限失望的回音。

看在信用卡的面子上,李莎拉暂时不再摄入酒精和药物,转身投入禁食的怀抱中,毕竟它绿色环保还不花钱。禁食,不是为了减肥,也不是为了祈祷,而是出于一种更本质的需求——它会让人产生幻觉。当身体长期缺乏热量和维生素时,大脑的一些功能就会停止,它无法屏蔽掉那些干扰人类正常生活的幻象,于是那些疯狂的、自由的意识便会涌入神经系统,每当这时,李莎拉就像气球一样飘荡在绝对的、极致的自由中,融入进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忘掉了自我,自然也就忘掉了思念。

副作用是,李莎拉成日饥肠辘辘,瘦得面颊凹陷,形销骨立,她只能自我安慰,这也算是人生的修行。为了对抗无聊,她花三天的时间下载一集《巴黎恋人》,在深夜里循环播放观看,它百分之九十九的篇幅都在讲述一个傲慢的中年男富商和一个勤俭的中年灰姑娘之间的爱情故事,没成想结局却反转成一个存在多重平行世界的悬疑片?看来看去,李莎拉不光觉得男女主很矫情,还觉得通宵追剧的自己很愚蠢,这部剧带给她的唯一启示是,人最好还是不要谈恋爱。

在李莎拉瘦脱了相的末期,那位姓宋的圆眼睛小姐又联系了她一次,言辞恳切地请她帮忙再画一副肖像。李莎拉没能拒绝,她自觉欠了人家人情早晚要还,何况她最不喜欢和他人有这种牵连。

可当她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拿起画笔、凝视着宋小姐的脸时,那种无力感再一次将她俘获,某个她记不清名字的艺术家说过:笔是心灵之舌。真是发人深省!这预示着她不能阻止笔下的人物越画越像崔惠廷,就像她不能掌控她的心,她的骄傲、自负,才能,技巧,在莫名其妙的爱情面前,全都无能为力,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李莎拉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她回到了高中的教室,一位严苛古板、面色不善的考官向她提问。

考官问,你喜欢她的哪一点?必须说实话。

而梦里的自己终于如她所期望的那般找到了答案。她十分笃定地说,我喜欢的是大眼睛(尖下巴),是高挑的身材(圆润的手感),还有上床时害羞的个性(顺从的态度)。

考官点点头说,好,你可以走了。

李莎拉从他身旁经过时,考官递给她一个小本子,再仔细一看,那是她的护照,扉页上她的照片旁被盖了一个大大的红戳,仿佛那是她通过了某种测验的证明。

如果这个梦终结于此,那无疑称得上是个美梦,但李莎拉看见崔惠廷也走了进来,她坐在了同一张椅子上。

考官还是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他问,你喜欢她的哪一点?必须说实话。

崔惠廷笑得真诚而坦然,她听见她婉转动人的嗓音说,我喜欢的是钱。

考官再一次满意地点点头,与此同时,崔惠廷因为得到肯定,笑声也变得越来越大,笑得她的耳膜要被刺穿了,笑得她的心脏裂开了一条缝。那笑声沿着缝隙不断深入,很快,她就体验到了无以复加的疼痛和悲哀。

李莎拉最后被自己的抽噎声拯救了,她醒过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思前想后,冒出另一个念头:也许法国的风水和她相抵触,它们八字不合,所以她才才觉得这里的一切索然无味。但只要她带着护照和信用卡,天高海阔任我行,又何必发愁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呢?干脆外出旅游一阵子吧!

李莎拉去了韩国人开的旅行社准备订票,柜台职员问她想去哪里?她犹豫了。

去意大利游览古教堂重拾信仰?去荷兰躺在大//麻田里看风车?还是去冰岛避开人群观赏极光?

在职员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之时,李莎拉的手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她匆忙地接起电话,对方却一言不发,她重复问了好几遍之后,陡然间反应过来,打电话的人是崔惠廷。

无数种糟糕的情形如走马灯般在李莎拉的脑际跑过,崔惠廷为什么打电话给她?她是不是要告诉她:有其他人在追求她?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还是要直言不讳地宣告她们关系的结束?

李莎拉又一次无力地等待着命运对她的宣判。在这被绝望攫住、笼罩的一刻,她听见了崔惠廷的深呼吸,她的痛苦和不甘被这沉重的声音稍稍淡化,或许,伤感的不止是她一个人吧?

在寂静的心跳倒数中,李莎拉听见崔惠廷说:“我已经请好了假,打算下周去巴黎。”

李莎拉愣住了,她失语了好几秒钟,嘴唇控制不住地咧到耳根。她如梦初醒,原来她一直以来所等的,不是爱上下一个人,更不是什么醍醐灌顶,而是崔惠廷的电话,是崔惠廷表达和好意愿的这句话。

她的那些胡思乱想,那些自我拷问,那些行为实验,都抵不过崔惠廷这句话,这句话是对她虚假自由的审判,是对她真实自我的解放。

她终于接受,自己就像一根皮筋,不管多用力地弹出去,还是要回到起点,对自由的殷切追求,只不过考验了皮筋的韧性,佐证了她的心是多么牢固地被拴在原地。因为打从她们第一个漫长的拥抱起,心灵早已暗中放弃了自由的权利,甘愿沦为爱的奴役。李莎拉又一次想起法国人和韩国人的共性——虚伪,可那是人类的共性,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处境,谁都不能免俗,但这是她头一次为自己的庸俗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李莎拉放下手机,抬起头,春光满面,她用敬语对职员说:“请你帮我订一张下周从首尔到巴黎的飞机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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