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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上

《同类》

Scene 1  

《再次我的人生》开播后的第一周,在东京短途旅行的车珠英就从经纪人那里获悉她赢下「崔惠廷」出演资格的好消息。看到信息的那刻,她差一点就把手机摔进拉面碗里。

小演员的快乐如此简单,无非是一个项目与另一个项目的间隔不要太久罢了。重要的是,别让她在一年12个月的时间里有超过9个月都在休息,那样的话,不论是她的耳朵还是心脏都会扛不住父亲咄咄逼人的劝诫和责备,她的头脑还要被“努力坚持一事无成”与“放弃抵抗彻底转行”的念头所充斥,最后只能通过逃避现实的远途旅行来摆脱这一切。

“如果我到了30岁还默默无闻的话,就不做演员了。”瞒着父母初次出演电视剧的车珠英曾经许下这句诺言,可那一年她只不过26岁,尚能天真地假定四年的历练足够自我成长。即便她成不了所谓的巨星或一线,也会是能够堂堂正正说出自己代表作的那种演员。

可惜,这些年的光阴只教会她一件事:出众的外貌条件和优异的理解力及表现力并不能让她在狭小而苛刻的韩国娱乐圈脱颖而出。不管她自我感觉演技的进步有多么明显,她依然是那个普通观众叫不出名字、说不出作品的配角演员,在这一点上,26岁的车珠英和33岁的车珠英没有区别。

诚然,人生就是不断认清自我与梦想差距的一个过程,但固执如车珠英,一再把当初答应家人的转行年龄拉长,从30岁,变成35岁,或许有一天,变成40岁也说不定。

抱着要有一番作为的信念,车珠英拼尽全力去面试了拥有资力雄厚的流媒体平台和著名编剧双重加持的《黑暗荣耀》。为此,她在长达两个月的面试中受了很多苦,反复练习骂脏话,努力贴合角色形象,克服脸皮太薄的弱点换着花样向编剧和导演毛遂自荐,还要不断让自己沉浸在「崔惠廷」的心绪中。整个过程不仅消耗了她无数的精神能量,还让她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

这样说来,也就没有人会不理解车珠英放下手机后,抱着拉面碗涕泗横流的情景了。

进组的前夜,车珠英不出所料地失眠了,她把剧本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神经紧绷,手心冒汗。这不仅是初演的缘故,更是由于她的第一场表演不是简单的双人对手戏,而是四人组和女主角在体育馆重逢的群戏。

演员怕什么呢?——无非是相形见绌。车珠英不想成为同行的衬托,更不想做演技最差的那枚绿叶。

然而思虑过度的下场就是,整夜没有合眼的她不得不顶着妆造都盖不住的黑眼圈来到片场。时间太早了,现场连工作人员的人影都寥寥无几,她恍惚地坐在一张演员椅上等候。阳光刺得她熬夜的双眼很痛。她又不敢伸手去揉,怕弄花了眼妆。

这时,她听到一句陌生嗓音的问候,声音很低,但很温柔。

“早啊!”​

很奇怪,当日后车珠英再次回顾那个瞬间时,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失去了原有的概念,那次回眸变成了一个无限长的片段。而那幅画面的中心,是女人扬起微笑的脸。她无法区分那是一秒钟,是一分钟,还是更久?她只能感到胸腔间有一阵久久的悸动。

是的,车珠英见到了她,那个令她心潮澎湃的人,那个注定无法忘怀的人,那个饰演「崔惠廷」损友「李莎拉」的人。尽管当时,她对她们即将交汇的命运脉络还一无所知。

车珠英看见面前这个留着披肩棕色长发的女人,友好地冲她伸出手。

她坐着,她站着,她们在晃眼却不灼人的清晨光线下,认清了彼此的脸庞。鹅黄色上衣把女人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更亮,而挑剔的粉色系眼影也只能在这种白净到夸张的肌肤上呈现,换做另一个人,这套妆容会被皮肤的颜色所吞噬,显得无比暗沉。

真是白到发光的女人啊。

——这就是车珠英对金赫拉的第一印象,字面意义上的肤浅。

“早上好。”她站起身,回握住那只柔软的手,轻轻点头。“车珠英。”

女人没有抽出手,而是加大力度握得更紧了,以至于车珠英很快感受到她们手心渗出的汗液了。在松手之际,女人的自我介绍才姗姗来迟:“金赫拉。”

这就是她们正式的初次见面。此前,她们或许也曾有擦肩而过的情形,但时间短到没有交换眼神的机会。车珠英也曾听经纪人提起过金赫拉这个名字,却始终对不上她的面孔。但此后,她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名字属于有着浅棕色瞳孔、白皙皮肤的女人,她比自己矮五公分,身形苗条,力气却不小,食指和中指的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茧,年龄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

车珠英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声问好、一次握手,她就被金赫拉勾起了兴趣。

如果制作方提前组织了剧本研读会,如果她们在网上检索过对方的信息,如果她们的初遇不是发生在清晨的体育馆,如果阳光没有把彼此轮廓勾勒得过分清秀美丽,如果拍摄场地不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以上这些条件都不成立,她还会被她吸引吗?

会的。因为除了对金赫拉外貌的观察之外,车珠英还被一种强烈到荒谬的直觉击中了。她想,她们俩一定很合得来。

这是属于车珠英这类人的本能,她们的外表看上去或高傲或冷淡、让人感觉难以接近,似乎毫不关心他人的感受,但实际上内心的触角还在敏锐地工作着,它们十分善于捕捉某些特定的气息——那些来自同类的气息。

仿佛为了验证车珠英的猜想一般,金赫拉的配合很快就来了。

当天的第一场戏,也就是东恩与妍珍互扇巴掌的桥段,充当背景板的她们为了表现无言的震撼,李莎拉倏然间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以一定的节奏轻拍、安抚着受惊的崔惠廷,而她也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不仅抓紧了覆在她肩膀上的手,甚至还带了些颤抖,好让李莎拉的抚慰动作更加合理,肢体僵硬地扮演一只受惊的小绵羊。

她握住她温热的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耳边是她的絮语,哪怕清楚随机应变的台词不会被收录到机器里、剪辑进剧情里,她们还是执意表演了为数不多的、属于李莎拉和崔惠廷的温情片刻。

等到导演喊“卡”的时候,车珠英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内衣都湿了,一部分面料死死地黏在身上。她急忙抬头去找金赫拉,而金赫拉的眼神也正投向她。她们四目相对,没有说话,过了不知多久,再一次默契地笑了。

车珠英很珍惜这难得一见的默契,虽然混迹演艺圈的时间不长,数一数也有六、七年了,却一直没交到知心的女性演员朋友。一来,她懒于刻意去寻找所谓的友谊;二来,人人都忙着拍戏、赚钱,见她性情冷淡,也鲜少有谁愿意主动贴上来,死缠烂打地要和她做朋友。

或许是时来运转了?这种默契幸运地从她们两人间扩散到有林智妍加入的三人组。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车珠英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周期,和两位年龄相仿的女演员变成了好友。

但她和金赫拉之间是不同的,车珠英笃信这一点。

尤其是每次演完一场戏后,她们眼神接触时,她能感受到金赫拉目光深处还有其他的含义。更让车珠英吃惊的事情也发生了,她们对这两个角色关系的理解竟然出奇的一致。

崔惠廷穿上李莎拉白色纱裙的那场对手戏里,李莎拉言语奚落之余,还自然地将常用的祛味剂喷在了崔惠廷裸露的胸口。李莎拉凝视崔惠廷时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神,潜藏着巨大的占有欲和支配欲,而崔惠廷垂下头后抿成一条线的唇,泛红的眼角和不断眨动的睫毛,无不诉说着失落和委屈。

那是和面对朴妍珍时完全不同的李莎拉和崔惠廷。

可她们甚至都没有讨论过,如何处理李莎拉和崔惠廷的关系,亲疏远近到底该拿捏一种怎样的尺度?而在那场戏之后,她们只是对视了一眼,就明白了彼此的理解是一样的——李莎拉和崔惠廷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暗流涌动的暧昧,无需言明,也无法言明,但要留有空间让观众去猜测、去体会。

于是,在两人后续的对手戏中,李莎拉和崔惠廷有着比别人更多的肢体接触。她推搡她的肩膀、大腿,又或者是更过分、更直白的胸部,这些暗示动作她都一一接住了,就像在李莎拉和崔惠廷之间,类似的行为早已重复过成千上万次一样;李莎拉有时对着崔惠廷发脾气、骂脏话,有时又卖乖、装可爱,这种反复无常她也全部消化了,因为她们都认定,李莎拉和崔惠廷只能在天堂与地狱两极化的相处模式里来回切换。谁也说不清,她们到底是无法逃脱还是不愿逃脱这段病态关系?总之两人将这种被看作是折磨的情谊延续了下来。

她们和全在俊三人在画室相互怀疑、质问的戏码前后拍了三次。中途休息时,车珠英在补妆,金赫拉坐在她身后。她还能感觉到胸部被她推挤后残留的力度,变成轻微的痛觉在体内延宕,她忍不住第一次开口问金赫拉:

“为什么,李莎拉总是表现得比别人更在意崔惠廷和男性之间的关系?”

“那要看你是问编剧的意图,还是问我的理解?”

车珠英直率地望向金赫拉的眼睛。“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她想贬低她和那些男人的关系。”金赫拉的目光深邃,似乎能将她注视的一切吸纳进内心的那个宇宙里,以至于车珠英有点想闪躲,但还是坚持住了。

“只是单纯地为了贬低崔惠廷的人格吗?还是通过嘲笑来掩饰她背后的意图?”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吧,还问我?”金赫拉冲车珠英挑了挑眉。“因为她想破坏崔惠廷和那些男人的关系,因为她打心眼里厌恶那些人。至于原因......”她点了点太阳穴,又指了指车珠英的头,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只是想知道......”

“我们的答案是不是一样?”车珠英又点点头。金赫拉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随后颇为无奈地摇着头,像是和小朋友相处时才有的那种妥协,但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耐。

车珠英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肯定的回答,她没再说话,垂下头笑了,面颊有些泛红。心里头却想着,能拥有一位心意相通的搭档,真是件幸福的事。

等车珠英再次抬起头时,金赫拉还在看着她。她的眼神犀利得像是试图看透她似的。几乎是察觉到的同一时间,她背部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为什么?车珠英害怕别人盯着她看吗?不想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吗?

答案很简单。如果说李莎拉总是用侵略性十足的眼神打量崔惠廷的话,那此刻金赫拉看向车珠英的眼神,比剧中的角色还要暧昧十倍、百倍那么多。

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试探?调情?还是邀请?车珠英今年也不是十三岁、二十三岁,而是三十三岁了。难道她还能扮作天真懵懂,假装看不懂对方的暗示吗?

等等。车珠英在一阵心慌意乱中企图把控住飘荡的思绪,狠狠地踩下一脚刹车。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或许,金赫拉的习惯就是如此,她的眼睛如此特别,凝视别人的时候免不了制造一些冒着粉红色泡泡的错觉吧?

果真如此的话,这么多年来,应该有不少人误会金赫拉吧?自己是第多少个呢?她会不会也对造成这种局面感到抱歉?只不过是因为工作时待人认真了些,就被以为是对他人抱有好感......在这两种猜想中,到底哪种才更接近真实呢?

车珠英鼓起勇气盯了回去,这回她在金赫拉的眼神里看到了变化,深邃依旧,但是褪去了犀利,只剩下温柔和隐隐约约的忧郁。

为什么要这样专注地看着我?车珠英脖子上也开始冒出细密的汗,她尴尬又无措,站起身想要逃走,手指却被身后的人勾住了。动作十分轻柔,可以说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她一下。在手与手之间存在着大量的空间,她稍一用力它们就会失去肢体上的联系。

可车珠英没有。她的力气像是被谁抽走了,她的意识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攫取了。“去厕所吗?我跟你一起。”

车珠英低低地“嗯”了一声,和金赫拉一前一后走出了画室。她们的手,还在空中似有似无地摩擦着,而每一下接触,都是对她心脏功能的考验与挑衅。让车珠英心率飙升的不仅是金赫拉唐突的邀请,还有她本能的反应——她对金赫拉的行为压根没有反感,没有抗拒,只有一丝惊讶。甚至连这丝惊讶维持的时间也过于短暂,在转瞬之间就化作了窃喜。

 

Scene 2  

金赫拉在片场找到了一种消磨空闲的新方式——观察车珠英。但凡这一天有李莎拉和崔惠廷的戏份要拍摄,她们俩就会是到场最早的人。这是金赫拉对车珠英的第一印象——过分的守时。当然,这也是金赫拉欣赏车珠英的地方。她认为,准时是人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宁可比所有人早到一小时,也绝不迟到半分钟,这是她长久以来恪守的生活准则。

因此她清晨在体育馆见到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车珠英时,就对她产生了天然的好感。更别说,她渐渐地找到了她们更多的共同点:都喜欢半眯半睁着眼睛,都发自内心享受运动,都热爱着文学和艺术,都对完成工作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如果你说以上这些都是不甚重要的生活习惯,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巧合,那金赫拉只会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但是随着对车珠英观察的深入,金赫拉惊诧地发现,她们之间的相似度远比她预计得高得多。

这个时候,不管是星座星盘的研究者,还是十六人格的支持者,恐怕都要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指点,她们俩不论是在前者还是后者的领域,都有着很重要的不同之处。

但是金赫拉非这两者任何一方的拥趸,她有一个极为朴素的信念,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主题,有的简单,能够高度概括为一两个词汇,有的复杂,弯弯绕绕得让人眼花缭乱,但行至尽头时回望、总结这趟旅程,一切终究逃不开那个注定的主题。

而比起相信命运,两人更为本质的共同点在于,她们都是游走于边缘的梦想家。金赫拉只是听车珠英轻描淡写地讲几句过去的经历,就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与挣扎。

她们在不同的时间经历过同样难捱的低潮,面对不同的神祇找寻过同样失落的信仰,甚至面对不同的对象许诺过同样诚恳的保证,但最终这些来自外界的干扰和打击,都敌不过她们被撞得粉碎又拼凑起来的梦想和自我。

她越是仔细地端详她、琢磨她,就越觉得她像一面镜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是她往昔岁月的一道投影。在她身边度过的每分每秒,都能如呼吸般自然地感受她的心潮起伏与喜怒哀乐。

她们对李莎拉和崔惠廷的关系理解保持高度一致,并非是个巧合。因为她们是同类,一个眼神、一个触碰就能读懂对方心思的同类。

金赫拉坐在画室天台的沙发上,看着车珠英穿着紧绷的白裙婀娜地走向她。她脸上得意的炫耀表情让她一瞬间入戏——在这个场景里,她们是李莎拉和崔惠廷。

“你买新衣服了?”​

“男朋友去购物中心时给我买的。”

“李莎拉是你男朋友吗?”

“我说了吧?只要你把衣服送去洗,她一定会拿来穿。但是她还挺有眼光的,那么多衣服,她刚好挑中你的这一套。”

崔惠廷先是迷惑、惊讶,紧接着是恍然醒觉、垂头丧气、死死咬住下唇等一系列的反应。就是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激发起李莎拉内心强烈的施虐欲。她拿出祛味剂在自己身上乱喷一通,整个人都笼罩在日本工业香精的气味里。她靠近崔惠廷,目光不自觉地被傲人的胸部吸引。她调侃崔惠廷害她输了打赌、损失一套香奈儿的时候,嘴里念叨“你这女人啊”的时候,心里想的根本不是对崔惠廷的讽刺,而是该如何把玩她丰满迷人的胸部。

于是她顺手对着她裸露的胸口按下雾剂喷头,与此同时,崔惠廷没有拒绝、没有抵抗、没有逃走,任由她把这种工业香精的气味强加给她。现在,她们共享着同一套衣服、同一种气味,乃至拥有同一种冲动。

——把崔惠廷打翻在地、用动作和语言调戏她、侮辱她、折磨她的冲动,和被李莎拉按住、不能动弹,承受欺凌的冲动。难道不是同一种欲望在作怪吗?

影视、文学作品中的“坏人”,从不奢求观众能够原谅她、宽恕她,理解她。但对演员来说,理解她所饰角色的处境是必须且根本的。外貌形象如果算作职业门槛的话,那么洞察、捕捉角色本质的能力,决定了一名演员的上限。缺乏这项能力的演员,这辈子只能重复套路,所有的角色都将流于表面,内在空无一物。

幸运的是,金赫拉和车珠英这类人,拥有能渗透进角色最深处的天赋。

因贪慕虚荣而丢失了自尊的崔惠廷,谁都能看清她的浮夸和贪婪,但不是谁都能看穿她皮囊下、血管中流动的脆弱。这份脆弱不仅因为崔惠廷在小团体中处在弱势地位,更因为她对李莎拉有所期待。这份期待代表了她们之间晦暗不明、无法确认的情感。

谁能想到呢?这样注重物质、喜欢夸耀的崔惠廷,心里某个角落也住着一个人。谁会相信呢?这样自私冷血、脾气暴戾的李莎拉,情欲最深处也隐藏着秘密。谁能发现呢?两个女人总是摆出互相嫌弃的模样,却从青春时代起就一直依附着对方,不仅是因为惯性,不仅是为了利益,而是她们身体上、精神上和情感上的联结,早已扎根太深,无法挣脱了。

她们不是这出电视剧的主角,这些人物的细枝末节真的重要吗?也许换两个演员,呈现出来的就完全不是这个李莎拉和这个崔惠廷了。她们单纯就是一对互相看不上、还硬要凑在一起的老同学罢了。

所幸,她们就是她们。在这场戏里,车珠英剖开了崔惠廷的心脏,金赫拉找到了李莎拉的灵魂。一场穿错衣服的乌龙事件交代了她们关系的核心。李莎拉是热衷主导游戏的猎人,她的世界里存在着一只愿意配合她玩耍的猎物——崔惠廷。李莎拉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崔惠廷的那个人,出于这份了解,李莎拉才能成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残酷地对待崔惠廷的那个人。

“崔惠廷,清醒一点。如果当初不是文东恩的话,受罪的就是你。”

崔惠廷没有反驳一句,她只是抬起头看着李莎拉,眼神先是埋怨、随后是委屈,最后是哀怨,她们的对峙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像闹别扭的恋人在调情。

乃至于拍摄结束后,金赫拉第一时间就向车珠英致歉,可目光还不舍地追随着她白皙的胸口。如果不是车珠英用手掸了掸湿透的面料,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金赫拉退后半步,她冲着车珠英努了努下巴,“身材真的太好了,长的脂肪一点都没浪费。”她笑得很坦率,没有一丝一毫的猥琐,反而让车珠英有些羞赧,不过方才凝滞的气氛都消散在这句真诚的夸赞里了。

从这场戏起,她们的默契越来越深。金赫拉非常欣赏车珠英,有时她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恋了?如果她们没有这么相像,她还会这样喜欢她吗?但是没有答案,就像根本不存在另一版本的李莎拉和崔惠廷能与她们所饰演的做比较一样。

她能做的唯有暗自庆幸。因为观察车珠英,能给她带来最单纯的快乐。看着她在片场走神的样子会笑,看着她捧着台词本练习语调的样子会笑,看着她在陌生人出现时冷脸的样子会笑,看着她拿手机认真撰写社媒的样子会笑,看着她与随身携带的玩偶交谈的样子也会笑......

“姐姐......”车珠英用小猪Mochi挡住脸,突然转移到金赫拉眼前。“我就这么好笑吗?”

“啊。”金赫拉舌头一下打结了,她看得太入神,没发现车珠英时不时地也在偷偷瞟她,她指着小猪玩偶说:“我只是觉得它很可爱。”

“当然了,她是我‘女儿’嘛。”车珠英没有戳穿金赫拉的托辞,顺着她的思路把话接下去。她边说边摇晃着Mochi的身躯,就像在给它配音。“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容易害羞,没什么安全感,喜欢一个人待着,但是认真交了朋友后就会付出真心。”

金赫拉莞尔,她指了指小猪玩偶,又指了指自己。“你说的是‘你们’,还是‘我们’?”

这回轮到车珠英愣住了。金赫拉拍了拍小猪玩偶的头,又把它拿过来放在嘴边,缓慢地蹭了一下后,以极低的音量发问。“你说呢?”

金赫拉的话音落下不过三秒钟,车珠英的脸颊、颈项,甚至向下延伸到锁骨区的皮肤全变红了,火烧火燎的一片,像是剧烈运动后的反应。紧接着她一边用手使劲地扇风,一边念着“今天太热了”,转身离开了露天休息棚。

她们的关系越来越熟稔,不仅是演戏层面的配合,还有日常生活的相处。更别提还有林智妍作为最话唠的那个人在中间调和,她们聚在一起时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因为住得很近,如果赶上第二天没有戏的情况,收工之后她们会去金赫拉的家里吃饭、喝酒,聊聊剧本,看看电影。

金赫拉擅长做饭,车珠英擅长吃饭,林智妍负责买酒和下酒菜。年纪相仿的三人组在餐桌前总是笑得开怀。不管是怎样的话题,金赫拉和车珠英总是持有相同倾向的观点。月亮悬在夜幕的最高点时,她们买来的酒也全喝空了,林智妍若有所思地总结:“你们俩的思考方式,也太像了吧?”

“有吗?”车珠英说话已经开始大舌头了,她又咽下一口酒。“我喝酒后就喜欢附和别人。”

“那你怎么不附和我?”

金赫拉忍着笑意挤出了一句。“也许你说话太快了,她跟不上你的思路。”

“搞不懂为什么我永远是饭局里醉得最快的那个人,不公平。现在我的头晕晕的......”车珠英顺势趴在了桌子上,眼皮也阖上了。

“珠英,不能喝以后就少喝点吧。你看看人家,全程面不改色。”

“喝不醉也不是什么好事,总是戒酒失败。”

林智妍率先站了起来。“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打车,顺便送她回家?”

金赫拉瞥了一眼迷朦状态的车珠英。“还是别折腾了,你睡客房,让她睡我卧室吧。”

“真是仗义,不愧是姐姐。珠英说她喝醉之后话特别多......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啊。”

林智妍抛下金赫拉和不知醉到什么程度的车珠英,一溜烟跑去卫生间洗漱。金赫拉轻笑了一声,凑近车珠英埋进双臂间的脑袋。

“真的起不来了?”

车珠英没有作声,但是因笑而震颤幅度越来越大的肩膀出卖了她。金赫拉叹了口气,寻思这孩子即便没有九分醉,也有七分醉了。她试着架起车珠英的胳膊,但是醉酒的人格外沉重。她刚一站直,整个身体的重心就倒向了自己。两人五公分的身高差,刚好适合她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金赫拉分担了她大部分的体重,亦步亦趋地把她护送到卧室的床上。

金赫拉想抽出垫在车珠英身下的手臂,这时她听见她说。“我其实没有很晕,只是那么一点点......考验一下你而已。”

酒精的气味、香水的气味还有房间里新洗过的被子的气味全部混在一起,侵袭了金赫拉的鼻腔,在脑海中留下一种混乱却温暖的印象。她在台灯散发的黄色团状光晕中,看见车珠英脸蛋和脖子都是深红色的——这是酒精代谢能力近乎于零的表征,就算再喝十年,酒量也不会提升。金赫拉叹了口气,她应该先劝车珠英戒酒。

车珠英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廓,吹起碎发,撩得皮肤很痒。金赫拉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挠,半途中先遇到了女孩热度攀升的脸庞。此时她掀开惺忪的醉眼,在昏暗中笑得憨态可掬。

“姐姐以后喝醉的话,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小学就开始练习剑道了......力气肯定比你大。”

“教练也说我适合做职业运动员。”​

“哈哈,我体育天赋可是很强的。”

“拳击虽然没学过,但是挥拳我也会......姐姐,下次去训练叫上我吧?”

车珠英的神经系统因麻痹而放松,面部肌肉不复白日的紧张状态,每个表情都诚实地反映着她的心情状态是那么快乐且随性,而卸妆后的脸看起来更加幼态。金赫拉忍不住用拇指摩挲她的脸,有细小的绒毛贴着她的指纹划过。

“珠英,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长得很像流氓兔?”

“不可能......我是小猪,小猪Mochi。”

“像是这样。”金赫拉向下扒拉自己的眼角模仿车珠英。“第一次见你素颜的时候就想告诉你了。很可爱,真的。”

“那当时为什么不说......我家里有很多小猪。下次,下次我一定送你一个。一见到你就开心,要是你能像它一样摆在床上就好了......”

“谢谢,但是现在你该休息了。”金赫拉望向车珠英的目光带着担忧和爱怜,她早已察觉她自开机以来一直处于高压力的状态,黑眼圈一天赛过一天深,再严重下去恐怕“崔惠廷”只能画烟熏妆了。要是车珠英偶尔能借助酒精睡个安稳觉,也不算太坏的事。

“姐姐,前辈......别总把我当孩子。我只比你小一岁,是一岁噢。”车珠英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着,“我知道,你聪明,你厉害,我说什么你都能懂,看我一眼你就能懂。你,你......”

车珠英说着说着停住了,猛地坐了起来、贴近金赫拉的脸,湿润的嘴唇飞速擦过她的额头、鼻尖,最终在唇瓣之上停泊。金赫拉没有躲,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就在她思绪过载的片刻,车珠英捉住她的手,压在了自己滚烫的胸前。

她灼热的气息转移到了她的口腔,她血液的温度加热了她的皮肤,她颤抖的柔软山峰扰乱了她的脉搏。她听见她的心跳声从“咚咚”变成“咚咚咚”,再到“咚咚咚咚”,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规律。她明明从不会醉,却一阵头晕目眩。她的声音明明是从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传来,却恍惚而遥远得像是某个神秘宇宙发出的召唤。

“我现在在想什么,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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